首发:~第15章 薛璃,李芜
李芜观他唇瓣翕张,不时回首看向角落处的牌位,又剪了几回烛,最后终于撑不下去,头抵倚着扶手,室内泛起断断续续的鼾声,烛火不久后熄灭。
树上的人这才飞身而下,衣袍边缘的水珠凝聚滴落,随脚步溅起一路蜿蜒的弧线,尤其是腰间银刀,水痕滑过却雁过无痕。
此时雨势渐缓,脚步无声,一步步接近窗沿。窗棂是干燥的,这一次他没有坐上去,规矩地立在石阶上,一动不动地听着雨。
直到天色有些惨淡的灰白,周身也变得半湿,他解下斗笠,故意系在窗上的显眼位置,回身瞧了一眼形容憔悴的老人,没有留恋之色,脚尖清点地面,他的身影似乎比雨点更快一些,了无痕迹地消失在天明处。
薛觉义悠悠转醒,解下绳结,将斗笠上的水珠抖得干干净净,深深望了一眼天色,然后用斗笠压住剑匣上的纱布。
窗内窗外,两个人隔着雨帘共听了一夜暮春雨曲,只是谁人都只作无知无觉。
薛瑀出现在后·庭时,李芜正淡定地就着咸菜吃炊饼。
他一向尊重李芜的习惯,既然李芜不愿同薛家有任何牵扯,他便很少主动叨扰。毕竟那人总是一副不胜其烦的乖张模样,抬眸一睨,对他这个当哥哥的十分不屑。
这一次薛瑀大大方方地坐在儿郎对面,语气严肃认真:“我今日来找你,是以雇主的身份。”他直截了当地开口,“你的底价是多少。”
李芜嗤笑一声:“薛御史有所不知,我们放债人不接朝廷的生意。”尤其是你们薛家。
薛瑀未恼,不急不慢地解释情由:“我亦不是拿御史中丞的身份同你谈。阿琼有了身孕,我想委托你去淮安看看情况。”
儿郎笑意更浓,倒没有惊讶之色。将剩余的炊饼收入囊中,手指轻点石台:“薛瑀,我是收债人,不是传信的马夫。”他笑得轻蔑,“做生意还是开门见山的好,只要你开的价格合适,我可以考虑考虑。”
一席话说得薛瑀微微发窘,长舒一口浊气后终是低声开口:“是元玉。”
“你走这一趟,酬金我给你二百两金。更重要的是——”他顿了顿,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玉佩正中央刻着典雅的篆文,璃。
薛璃,薛府二公子,多年前因病逝于江南,后薛觉义应召入京,继承父亲事业,辅弼天子,匡扶社稷。
“从今以后,我再不强求你任何关于薛家的事。”薛瑀将玉佩递了过去。
李芜冷眼瞧了片刻,解下银刀,光彩乍泄一瞬后响起清脆决绝的破碎之声,洁质通透的美玉霎时化为粉末,高高扬起,留下一片白灰。
李芜掏出一张契书一分为二,将其中一半递了过去:“说说计划吧。”态度很是爽快。
薛瑀有些犹豫。
李芜将银刀复归原位,随意将契书收入囊中:“有些小鬼打扰我睡觉,我心情好,随手替你处理了一遭。”
没有避讳地谈起某些事,这人似乎忘了此举已然介入某种范围。他无所谓地招招手:“早些交代清楚,我也好动身。”
薛珈日前通过益州传回消息,广州之地有人通过南洋筹措大量米粮,意图不明,明面上又多由散户收购,薛珈孤身一人难以探清背后势力。
广州位置边远,虽名义上膺服中央,同满州情势相似,早已是地方把持之地。虽是通外之地,除了沿海一带稍微殷富些,岭南多山匪,民风开化不足,这些年动荡不断,时叛时降,朝廷亦无可奈何。
薛瑀也未想到这场与司马氏的较量中会有第三股势力插进来。
若是普通米商趁此时机囤积居奇便罢了。
“元玉留在广州查探此事,背后势力不明,他一人难免会遇上险境,我不要求你过多出面,只需保住他的命即可。”此事多少牵涉朝事,薛瑀不想他为难,更重要的是可以趁此机会磨炼一下薛珈。
“你此去淮安,若是方便的话,还希望你能留意一下淮安高氏家主高据的动向。”
一直冷漠平静的年轻人眉眼一动,似乎对这个提议有几分探讨的兴致。
薛瑀神思不由得跟着恍惚片刻。其实提起多年前的旧事不合时宜,不过徒增伤感罢了,甚至会引得眼前人不快。他想了想,决定还是将这桩往事告知。
说起十年前祖父病逝,伯父于宫变中罹难,父亲薛觉义临危受命、应征入仕。当时京中正是紧张焦灼、局势一触即发的危机时刻,司马氏扶持不满五岁的幼帝登基,几乎将皇室屠戮殆尽。
一家人分了两路回京。父亲带着妹妹,薛瑀则领着幼弟薛珈,一路行踪保密,由时任司隶校尉的许丰宁许将军暗中安排人手接应。不想薛觉义一行仍是遇到刺客。说巧不巧,刚刚及冠、预备入京受封袭爵的高博彦神兵天降,救下父女二人,自此妹妹薛琼非君不嫁。
听起来是一段天赐良缘,多年来夫妻二人也是恩爱非常。
“高氏逢机作赌,一路平步青云,看似不入流,代代掌握实权又能在动乱中置身事外、屹立不倒。”薛瑀下了定论,“我不希望薛琼牵扯其中。”
那时薛琼和薛珈年纪尚小,父亲作出回京入朝的决定时,只有薛瑀能看到一家人的未来光景。从那时起,他不再相信所谓的巧合,所有人的行为背后一定掩藏着动机,给出一分,势必要求受惠之人偿还二分才算甘心。
“李芜。”
这还是薛瑀第一次连名带姓称呼这人,从接过契书的那一刻起,他遵守交易,正视儿郎的身份。
李芜手握银刀,因这一句唤音有了些深沉之色。薛瑀静静打量他,他腰间的银刀形制朴质,简简单单的砍柴刀,刀柄缠着麻布,刀身光泽亮眼,总是引人瞩目的。而持刀的主人并不在意别人的注目。
李芜撩袍起身,银光晃动,薛瑀目送他背影离去,他的白色袍边半湿,混着污泥,脱落的丝线勾着一片仙人枣的树叶,随着那人脚步飞旋。
薛瑀不由得浅笑一声。
院中桑槐的枝叶还悬着晶莹剔透的水珠,剑风扫过,天雨散花般飞落在地,留下七零八落的墨色花瓣,石板再次变得潮湿,人踩上去稍有不慎便会摔个王八蹲。
高玖容将招式耍得行云流水,很有江湖儿女风范。薛愈只学些简单的招式强身健体,脚步偶有不稳,踉跄几步惹得小女儿发笑,倒是她先跌倒在地,额间被人用小石子稳稳击中,手法老练,毫不怜惜。
李芜飞身下树,在她额间加了一个弹指。
“你还好意思嘲讽薛愈?”李芜语气淡淡,冲一旁乖乖练习拳法的少年招手,“习武之人同读书人一样,除了表面功夫,修身养性也极为重要。”
李芜垂眸看着认真聆听自己教诲的两个小徒弟,一人神思清明,一人懵懂天真。他抬手覆上高玖容的发髻,想着日后应该不会再入洛平,怎么说当了几年便宜师父,临别之际总归传授些道理,在她心底树立一番光辉伟岸的形象才好。
“高珍珍,往后你要多念些书。”他罕见地哽咽了一瞬,“不是为了拘束自己,若是日后有人拿着些刻板教条拘束你,你才能骂回去。明白道理总是好的。”
小女儿心有所感,有些丧气地垂下头。薛愈偏头看了一眼自家表妹,朗声作保:“师父放心,日后薛愈会好好照顾珍珍。”
可能对待男儿他的态度总是冷硬些,不似刚才温情,淡漠颔首,声音也变得不温不冷:“记得不要自恃武功伤人害人。”
薛愈点头,一向活泼好动的小姑娘今日一反常态,薛愈不知,高玖容却是知道的,一旦沉默寡言的师父侃侃而谈,流露出几句真心话来便是离别的预兆。
李芜不知从何处变出一个囊袋,见小女儿心情不爽,递与薛愈:“此中帛书记录的是一套剑法,待功底扎实些后再行操练。”
高玖容察觉出叮嘱中的异样,不舍地牵住他的衣角:“师父还会再来看珍珍吗?”
李芜又给了她一弹指,思虑一瞬后平静作答:“自然。”
虽不入洛平,但天下之大,或许有一日他乡重逢还能互道珍重。
院中卷起一阵疾风。疾风散去,石板上的水渍消隐,白衣刀客亦无处寻觅。薛瑀这才从院墙后款步走来,同两个小儿一起眺望着天外之天,广大无涯。
薛瑀想着,薛璃习剑,天赋异禀,后来脱离薛家改换刀法。从不离手的宝剑被他用来削发断义,斩断父子之情,如今又将剑法留下,已是定了不复相见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