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1/1)

首发：~第1章 第1章

四下无人的时候，我经常听到另一个自己在耳边低声发问。问题大多振聋发聩，一针见血，比如“为什么要学医”，再比如“为什么是哥本哈根”。为什么要学医呢，因为我喜欢把一切剖开再重塑的感觉；为什么是哥本哈根呢，因为我小时候最喜欢安徒生了。可很明显，另一个自己对这些答案并不满意。它一次又一次地质问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呢。我端着六杯咖啡，等待汽车从我面前经过。本科生们毕业了，他们只比我年轻一两岁，却有十年前我才体会过的纯粹的狂欢。多人座的巴士也成了花车的游行，酒精的香气从上面泼洒出来。我一时间不知道该把目光放在哪里。背后是灰色的海，灰色的天空，灰扑扑地连成一片，用蓝色的界线简单地划开。等到月亮再次被擦亮，小美人鱼的姐妹便会从那边缘中升起。我想，这里是哥本哈根。

“嘿！！！”一个金发碧眼的北欧女孩揽住了我的脖子，“一个东方的忧伤美人！来喝酒！放下你的咖啡，加入我们！”

“不了，谢谢你……”我勉强笑着，试图挣脱她滚烫的手臂。他们都有些醉了，欢笑着，向我递上一瓶瓶啤酒、预调鸡尾酒和威士忌酒。我耸耸肩，咧嘴一笑，把咖啡展示给他们。一双手飞快接过它们，一个黑人青年冲我露出八颗牙齿：“我帮你拿着！”紧接着，一个矮个子的红发男生把啤酒易拉罐放进我的手心。“喝、喝、喝、喝、喝、喝！”

“嘿！马丁！”那个把我拽进来的女孩又对着马路对面呼喊起来，手臂挥舞着，像舰上的旗帜，“快来呀！加入我们，大家一起高兴高兴！”

那个有着高颧骨和薄嘴唇的北欧中年男性便像一簇火花落进我的眼睛里。

他一脸无奈，同时却也很高兴。“很高兴看到你们都顺利毕业了。”他用他沙哑的嗓音说，“我就勉强喝一口吧！”

我赶紧把我手里的啤酒递过去。他没注意我，完全没注意，只是端详着那罐啤酒。他应该是他们的老师。学生们仍然关注着他们彼此，而我，我这局外人，只能看着那位老师留下一个孤独的背影，坐在长椅后面，灌下一大口啤酒。有一个胖胖的男人，似乎是他的同事。

“马丁！马丁！来跳舞吧！”他把长椅后的马丁拽起来，扭动出一种奇特的脚步，“爵士芭蕾！来！给大家看看！”

他露出一种奇异的，羞涩的表情。但他很快又喝下一大口啤酒。在众人的拍手喝彩中，他跳起舞来。

黑人小哥站在我的身边，也缓缓放下了我的咖啡。我把它们端起来，准备毫无痕迹地离开这里。马丁的舞跳得很棒。我不是说技术性的问题，但是他跳得那样卖力，几乎要把生命都揉进去。很难说他跳得不好。可是我要走了，我有一捧快要冷死的咖啡。让他们继续跳舞和狂欢吧，我……

我丢下了咖啡。我几步助跑。我跳上长椅，又从长椅上跳下。我像被小美人鱼丢下的匕首，扑通一声落进水里。

冰冷苦涩的海水充满了我。我紧闭双眼，摸索到一件衣摆，抓紧，再向下潜去，这次摸到了一副肩膀。于是，我顺着衣料的裁剪再向下，把虎口卡在左边的腋窝里，接着松开右手，又卡紧那具身体。做完这一切后，我开始用力蹬腿，上浮，上浮。它们几乎让我死掉，但我浮出了水面，重新呼吸起来。

人群里惊慌失措的叫声再次冲进我的耳朵。“马丁！拉住我！”“小美人！”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睁开眼睛，向岸边伸出手。被我夹在臂膀中间的马丁呛了水，跪伏在地上，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我浑身上下都湿透了，衣服成了沉重的负担。我撑着地面站起身来，牙齿都在打颤。在众人关切地问询中，我迈开步子，一脚踩在了一只咖啡纸杯上，滑倒，再次跌进□□的海洋里，又再次上岸，拍了拍大腿上的咖啡渍。

“等一下！请你等一下！”马丁的朋友，同事，或者随便吧，也许是他男朋友呢，追上来，揪住了我湿淋淋的衣服后摆。“我们……我们会赔给你咖啡的钱。”

我无力地摆了摆手。“抱歉，我不懂丹麦语。”

这是我觉得生命中最实用的一句丹麦语。

这天，我丢掉了实验小组整整六个人的咖啡，捡到了一个准备投海自尽的男教师。

算了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咖啡算什么。